夜里他翻身，胳膊搭过来，我没推。后颈的碎发被他袖口扫过，痒得人想缩，却鬼使神差地僵在原地。窗外的月光斜斜切进来，在他手背上投道影子，细得像根棉线，轻轻拴着。他呼吸轻，忽然呢喃：“你今日穿的毛衣，颜色像开春的柳芽。”我绷紧了背。毛衣是前几日在旧柜子里翻的，灰扑扑的，哪有什么柳芽的嫩。可他这么一说，皮肤竟像被炭火燎过，想躲，偏又挪不动，连耳根都烧了起来。

破了规矩，棋盘上的卒子，本该往前蹚，偏拐了个弯，踩进了不该去的河界。我往边上挪了挪，他的手却跟着过来，擦过后脊椎往下钻，引得呼吸都乱了。我暗暗掐了把掌心，怪自己没出息。他的凉意又带着点勾人的暖，让人舍不得挣开。

这层纸终究是要破的。窗上的冰花，等屋里的暖气足了，顺着纹路慢慢化开来，只剩一滩模糊的水，分不清哪是融化的冰，哪是泪。月光挤进来，在被单上洇出条银亮的痕。他翻身时胳膊肘蹭到我后背，我往边挪，床垫“吱呀”一声，静夜里格外清晰。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催，再近些，再近些，再靠他近一些就好了，脸颊腾烧起来，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
他没作声，我了只听见布料摩擦，凉意又贴了过来，这次是手腕，搭在我腰侧，像鱼的钓线，松松的，却不容挣脱，略有重量的异物感让我全身麻痹，难以入睡。我屏住气数天花板的纹路，数到第七条时，他的指腹忽然在我睡衣上碾了碾，捻出个小褶皱，没说出口的心跳乱了半拍，下意识紧闭了眼、咬住了唇冷静下来

“还醒着？”他的声音带着睡意，黏糊糊的，指尖却在我腰侧轻轻画着圈，我没回头，闷闷地“嗯”了声。被子滑下去，我想去拉，他先一步伸手，触过后颈，带起串细痒的颤。身体却像被钉住，偏生不想躲，这样享受着。“别动。”他说，气音扫过我耳尖，热烘烘的，带着点不容置喙的意味，“就这样待着。”他的手往回撤了半寸，指节在被单上敲了两下，藏着点按捺不住。

我趁他发愣，往回靠了靠，后脑勺正好抵着他锁骨窝。能觉出他喉结滚了滚，手臂收得更紧了些。“枕头太高。”我找了个蹩脚的理由。他的手又环回来，实实地圈住了。月光那条痕爬到他手背上，能看见细巧的血管，青蓝色的，藏在皮肤下的河。偏又想起些不合时宜的念头，暗骂自己不知廉耻。

“明日想吃巷口的锅贴么？”他忽然问，下巴搁在我发顶，弄得我头发乱蓬蓬的，手却滑到我睡衣下摆，似有若无地碰了腰线。我往他怀里钻了钻，闻到他身上的皂角香，混着点淡淡的烟草气，“要蘸醋。”我说，“好的。”他说得自然，仿佛真的记挂着这点小事。

被子里暖起来，他的呼吸和我的搅在一处，在鼻尖缠成线。这样圈着我，缝隙里都透着熟稔的亲。心里那点防备，被温水泡软，慢慢化了，生出些不该有的依赖。

他的手指又动了动，顺着脊椎往下，像在数琴键，到尾椎骨时轻轻捏了下，我怔了怔。他就低低地笑，把脸埋进我发里。我耳廓发烫，呼吸里带着点满足的喟叹。

窗帘缝的月光慢慢移，爬到我们交叠的手上。他的指腹有层薄茧，摩挲着我手背的纹路，谁也没再说话，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，在这小屋里起起伏伏，两个心互相依偎，心跳都快要凑成一个拍子。借点暖过冬，但像发了酵，在心里涨起来，没个收处，倒也不想收了。

起初是说定了，各取所需，性欲互利，天一亮就缩回各自袖管。他回消息，字眼生硬：“搭个伴呗？省得你和我都僵着。”后跟了一个捂嘴笑的表情包。我在家里耗人的关系里挣不出来，心里空得发慌，便回了个“好”，指尖触着屏幕时微微发颤，那轻飘的字背后，藏着连自己都羞于承认的细碎的期待。

规矩是他立的:不问来路，不究去处，事毕就散。像借来的伞，柄上还沾着人家的体温，雨停了就得还，连潮气也不能留。可人心这东西，偏像张破了洞的窗纸。起初只漏进些微凉风，后来洞越撕越大，连月亮都爬进来，照得人心那点晦暗的希冀见了光。

他手里拎着只牛皮纸包，拆开是两串糖葫芦。糖壳冻得发脆，霜花像没捻匀的粉，沾在霜面。“路过摊子，见着就买了。”他说得漫不经心，目光却在我捏竹签的手指上多停了半秒，视线就像带着温度，紧张得我指节微蜷。幸好老街区灯光忽明忽暗的，夜深看不清，带着的围巾遮住了半张脸，幸庆你没有看见我素颜的样子。可你时不时朝我看，我心跳竟漏了半拍，小口咬着糖葫芦，咀嚼声也放轻放慢，生怕你觉得我不文雅。但心是只乱撞的雀，想按都按不住。我们该像座钟里的齿轮，咬合时严丝合缝，分开了各转各的，半分多余的弧度都不能有。可他偏要在齿纹上刻几道细痕，在咬合处放一卷柔绫，弄得那点机械的咔嗒声里，掺了些让人脸热的调子。

后来因他频频发消息，我实在费解，发了一条略有愠怒的消息“怎么老是找我?”他发“因为你很好呀！”我正坐在书桌前剥橘子。橘子皮的水溅到手机屏幕上，亮晶晶的一小片，似没擦干的眼泪。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分钟，文字悬在输入框上，想回“你也一样”，又觉得太烫，删了，改成“谢了”。

中间其实有段插曲。他忽然发来几句，带着点露骨的轻佻，字里行间都透着黏糊糊的意思，甜得发腻。我看着那几行字，我看着屏幕上顿住，橘子的甜还在舌尖，可那点甜忽然就变了味，撷夹着点说不清的涩，堵在喉咙口。

手机在手里震了震，他又发来一句，更露骨些。我没再看，直接把手机扣在桌面上。听着手机在桌上“嗡”地跳了下，是他撤回消息的提示音，短促，接着又是一下，再一下，像是在一点点收回那些越界的话。

我始终没动。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桌沿的木纹，心里头乱糟糟的，有点恼火，像被人踩了界。又有点松快，还好他自己退回去了。可还有点说不清的慌，怕这一下退得太彻底，连之前那些清清爽爽的惦记也一并收走了。

没过两分钟，他又发来一条，是张照片。傍晚的天，粉紫掺着灰蓝琥珀色交缠，云飘淡淡轻。他说：“我们这的云，跟你上次说的不一样，我这的云是飘的，你那的像钉在天上，有机会来上海看看，学生崽”

我忽然想起上周随口提过一句“今天云跑得飞快”，原来他记着。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，暖烘烘的，但这种记挂太轻了，轻得像云，说不定一阵风就散了。我找了张窗外的梧桐叶拍过去，叶子边缘卷着，是被晒的，“叶子都比云老实。”他秒回：“降温快，穿厚点。”

我握着手机笑了下，指尖在屏幕上蹭了蹭“好的，你也是。”橘子的甜气还沾在指腹上。可转念又想起后者那些话，那点甜就裹上了涩。当时我把手机扣在桌上，想起震动一下下撞桌面，像心跳漏了拍。但他撤回消息时，提示音短促，一下，又一下，像在认错。

后来他再没说过出格的。发来的消息都带着点烟火气：“烤红薯，皮焦了，肉甜得发苦。”配张照片，红薯皱巴巴的。我回：“我们食堂的玉米，硬得能硌掉牙。”他就发个龇牙的表情，再加句：“下次你带路给我见识见识。”

这话听着像承诺，又像随口一说。我对着屏幕发愣，想回“好啊”，又怕当真了，他转头就忘了。想回“不用”，又舍不得那点被惦记的暖。手在屏幕上划来划去，最后只回了个“嗯”。

夜里起风，窗户“哐当”响了声。我走到窗边，推开一条缝，冷风灌进来，带着点桂花香。楼下的路灯昏黄，树影摇摇晃晃的。

回到座位上，我又对着屏幕笑了，眼眶有点热。说不清这算什么，像隔着层毛玻璃看对方，模糊，却又能感觉到那点温度。怕靠太近，玻璃碎了，连这点模糊的暖都没了。又怕离太远，风一吹，连这点模糊的影子都散了。

手机还亮着，他的消息停在“明天要是出太阳，我拍影子给你看”。我没回，把手机放在窗台上。月光落在屏幕上，亮晃晃的，像他那句没说透的“你很好”带着点甜，带着点酸，悬在那，不沉下去，也不飘走。

认识你是在那年冬，我记得那年冬天来得格外早，风卷着碎雪打在玻璃窗上，像无数细沙在磨。我蜷在房间角落的藤椅里，藤条硌得后背发疼，却懒得动，客厅里的低气压是活的，父亲摔门时，门框都在颤，母亲紧接着摔了那只青花碗，碎片溅在地板上，亮得刺眼，倒比她红着眼骂“你怎么就不懂事”时的眼泪更像眼泪。他们说“断绝关系”，声音不高，却像冰锥子，一下下凿在我心里。我数挂历，一页页撕，纸边卷起来，时间慢慢流逝。

其实也不是非要躲。只是看着父亲摔门时带起的风，看着母亲蹲下去捡碗片，手指被划了道口子，血珠滴在碎片上，红得发僵，我忽然就成了局外人。他们的争吵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，不疼，就是麻，麻得人想缩成一团，假装自己不存在。

手机屏幕亮着匿名网站的界面，指尖划来划去，那些人眼睛亮得暧昧。之前发的几句牢骚，回复不是“约吗”就是“发张照片看看”，我本不想再看，手指却像有自己的主意，却依然下划着。

直到他跳出来。对话框里的字清清爽爽：“听起来，你今天也很难熬。”

没有多余的字，没有试探。就像在寒夜里突然有人递过一杯温水，没说“你冷吗”，只说“这水是温的”。我盯着那行字，突然就绷不住了。堤坝塌了个口子，不是汹涌洪水，是慢慢渗出来的带着泥沙的，一点点漫过眼眶。

我开始敲字，想到什么敲什么。父亲摔碎的碗，母亲红着眼骂我的话，深夜里自己躲在被子里数的心跳，甚至是刚才看着母亲手指流血时，心里那点说不清的麻木。字打了又删，删了又打，最后索性不管了，一股脑全发过去。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，我把脸埋进膝盖。

怕吗？有点。怕他觉得我矫情，怕他像别人一样发个“哦”，这好不容易伸过来的手，突然缩回去。可我还是轻松的，像把受潮的棉絮掏出来，摊在太阳底下，哪怕晒不干，也总算见了光。

他回得很慢。久到我以为对话框也要跟着结冰，久到我开始数藤椅的纹路，一格，两格，三格……数到第七格时，手机震了一下。

最后跳出来一句跳：“能撑到现在，已经很不容易了。”

没有追问，甚至没提我发的那些碎碎念。可那几个字像小石子，扔进我心里那潭死水，荡开一圈圈的涟漪。我对着屏幕哭了，眼泪慢慢淌下来，晕开一小片湿痕。窗外的雪积了厚厚一层，可我心里那点麻意，好像被这眼泪冲开了个小口，漏进点暖来。

原来被人轻轻接住那些碎掉的情绪，是会让人突然软下来的。像冻了很久的手，终于被塞进温暖的口袋，暖得人想把手攥起来，攥住那点温度，再也不松开。

或许从这时起，我就该知道，有些暖一旦接住了，就很难再放下。像藤蔓缠上了树，一开始只是轻轻一绕，你以为能挣开，后来才发现，根早就悄悄扎进了土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