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黑暗之中,安德鲁突然感觉自己的颈部一直酸痛。真奇怪,自己不是已经和艾什莉从阳台上跳下去了吗?那短暂的失重感,风声呼啸过耳畔,然后是地面坚硬、彻底的终结——这一切的感受还鲜明地烙在他的记忆里,可此刻,预期的虚无并未降临,取而代之的,是后颈上一阵沉闷而顽固的钝痛,像是睡落枕了,又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死死钳制了太久。
他艰难地睁开眼。
视野所及,是一片绝对异常的世界。灰白色的雾气浓得化不开,并非湿润的水汽,而是干燥的、带着灰烬气味的烟霭,缓慢地翻滚流动,遮蔽了天空,只透下一种病态的、黄昏将尽的死寂光线。他躺在地上,身下是干硬板结、毫无生气的黑土,裂纹纵横交错。
他支起身,环顾四周。扭曲的枯树从迷雾中伸出它们嶙峋的枝桠,像极了某种巨大生物死后僵化的黑色骸骨,姿态痛苦而狰狞。没有叶子,没有声音,不,有声音——一声接一声嘶哑断续的乌鸦啼叫,从迷雾深处传来,忽左忽右,找不到确切的来源,只是顽固地敲打着耳膜,平添无数令人心慌的诡谲。
这是哪里?地狱?死后的世界?
“莉莉?”他下意识地低唤,声音干涩,随即被厚重的雾气吸收,传不出多远。
他挣扎着想站起来,手撑地时,摸到了身旁一截冰冷的东西——一只苍白的手。他猛地一颤,顺着手臂看去,艾什莉就躺在他身边,双目紧闭,面容安详得近乎异常,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,与她身处的这可怖环境格格不入。她的金发铺散在黑色的土地上,像一滩凝固的微弱光辉。
“艾什莉!”他爬过去,轻轻拍打她的脸颊,触手一片冰凉,但指尖却能感受到微弱的脉搏。他稍稍松了口气,试图摇醒她,“莉莉,醒醒!”
她毫无反应,如同一个做工精致的玩偶。
颈部的酸痛依旧持续着,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束缚感,仿佛有一条冰冷的无形锁链套在那里。他扶着她坐起,让她靠在自己怀里,焦虑地望向四周无尽翻涌的迷雾和枯树林。乌鸦的叫声似乎更密集了。
就在这时,前方的雾气开始以一种不自然的方式汇聚、旋转,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。那轮廓逐渐清晰,凝聚成一位身着剪裁考究的黑色礼服的中年男子。他面容苍白,五官深刻得近乎刻板,嘴角噙着一丝温和却毫无温度的微笑,眼神深邃,里面跳动着某种非人的幽光。他优雅地欠了欠身,动作无可挑剔。
“晚上好,污垢灵魂。或者,我该说,永恒之中的问候?”他的声音低沉悦耳,却带着奇特的回响,像是许多个声音叠在一起,“恭喜你们,从凡俗的桎梏中解脱,获得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赠礼——永生。”
安德鲁抱紧艾什莉,警惕地盯着他:“你是谁?这是什么地方?我们……我们不是死了吗?”
“死亡?”男子轻轻笑了一声,笑声在枯树林里引起一片无形的涟漪,乌鸦的叫声短暂地停歇了,“那不过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。而对你们二位而言,尤其是对这位可爱的小姐而言,它是一份……合同的正式生效。”他意味深长地目光落在艾什莉苍白的脸上。
“合同?”安德鲁的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。
“正是。”恶魔——安德鲁此刻无比确信对方的身份——优雅地颔首,“焦灼灵魂,在你们纵身一跃之前,用一种无比强烈的祈愿呼唤了我们。她付出的代价,你们已然知晓——那场坠落。而她所渴求的回报……”他的笑容变得深邃而诡秘,“是与你,污垢灵魂,永不分离。字面意义上的,永恒相伴。”
安德鲁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,比这迷雾世界的空气更冷:“你胡说!莉莉她……”
“她爱您,爱得超乎想象,爱得……突破了生与死的界限,甚至乐意扭曲永恒的规则。”恶魔打断他,声音如同毒蛇滑过丝绸,“她无法忍受与你只是短暂地相守数十年,无法想象没有你的未来,哪怕是死亡,她也要拉着你一起,并且,要确保‘之后’的时光里,你依旧完完全全属于她,只属于她。”
恶魔微微抬手,指向安德鲁的颈部:“难道你没有感觉到吗?那份永恒的联结,已经烙印在你的灵魂之上。那是她对你……所有权的宣告。”
颈部的酸痛骤然变得尖锐,仿佛被无形的荆棘勒紧,安德鲁几乎要喘不过气。他低头看着怀中依旧昏迷的艾什莉,那张曾经天真柔美的脸,此刻在诡谲的光线下,竟透出一种令他陌生而战栗的偏执。
“不……这不可能……”他抱着头,喃喃自语,拒绝相信。
“事实胜于雄辩。”恶魔的微笑不变,“欢迎来到你们的永恒国度,这片森林将是你们永远的居所,你们的爱巢,也是你们的……牢笼。尽情享受吧,这扭曲而甜蜜的永生。”
说完,他的身影开始变淡,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,重新融入了浓雾之中,最后消失不见。只有他那带着回响的声音留下最后的余韵:“祝你们……永浴爱河。”
枯树林恢复了原状,只有乌鸦的啼叫再次响起,一声声,嘲弄般刺耳。
“呃……”一声细微的呻吟从怀中传来。
安德鲁低头,对上一双缓缓睁开的眼睛。那双眼眸起初有些迷茫,但很快聚焦在他脸上,瞬间迸发出一种极度炽热、几乎要将他灼伤的光彩。
“安迪……”艾什莉的声音虚弱却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狂喜,她伸出手,冰凉的手指颤抖着抚摸上他的脸颊,“真的是你……我们成功了……我们真的永远在一起了!”
她的触摸让安德鲁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他试图向后缩,却被她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手臂。
“莉莉,你……你和那个恶魔……”他艰难地开口,声音干涩。
艾什莉的笑容甜美得诡异,眼中闪烁着一种狂热的光芒:“是的,安迪,我做到了。我为我们争取到了永恒!再也不用担心会分开,再也不用害怕时间会把我们带走。”她的手指滑下,固执地抚摸着他酸痛的后颈,力度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占有欲,“你看,现在我们永远属于彼此了,多好啊。”
“可这里是……”安德鲁想推开她,想告诉她这不对劲,这一切都可怕得令人窒息。
但艾什莉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她依偎进他怀里,双臂如同柔韧的藤蔓,紧紧缠住他的脖颈,几乎要让他窒息。她把脸埋在他的颈窝,深深地呼吸着他的气息,发出满足的、病态的叹息。
“没关系,安迪,”她梦呓般低语,声音甜腻得发慌,“只要和你在一起,哪里都是天堂。就算是地狱,只要有你,就是我最美的花园。”她抬起头,眼神迷离而扭曲,带着一种疯狂的爱意,“你的脖子……真好看。我想一直一直抱着这里,感受你的脉搏,证明你永远在我身边……”
安德鲁感到毛骨悚然。他想挣脱,却发现她的力气大得惊人。那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力量,更带着一种源自契约的、束缚灵魂的强制性。
他试图保持冷静,扶着她站起来:“我们得离开这里,艾什莉,我们必须找到出去的路。”
艾什莉顺从地站起来,但她的手始终紧紧抓着他的胳膊,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,脸上挂着一种心满意足又异常恍惚的笑容:“好啊,安迪,你去哪里,我就去哪里。我们永远一起。”
他们开始跋涉。脚下的黑土坚硬硌人,枯死的树木在雾中无限复制延伸,无论朝哪个方向走,景象都毫无变化。乌鸦蹲在枝头,用它们漆黑的小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对永恒的囚徒,偶尔发出一两声刺耳的啼叫。时间失去了意义,只有无边无际的迷雾和绝望的重复。
安德鲁的颈部越来越痛,那感觉不再仅仅是酸痛,更像是一种持续不断的灼烧和束缚,提醒着他永恒契约的存在。艾什莉依偎在他身边,她的体温很低,贴着他,带来一种不适的阴冷。她不停地说话,诉说着她有多么爱他,多么害怕失去他,现在终于如愿以偿的狂喜。她的爱语甜蜜而粘稠,像湿冷的蛛网,一层层缠裹住他,让他无法呼吸。
他曾几次试图甩开她的手,甚至对她吼叫,质问她为什么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情。
每一次,艾什莉都会露出一种被伤害的、孩童般的委屈表情,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,但转瞬又被更炽热的疯狂所取代。她会更紧地抱住他,用那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天真口吻说:“因为我爱你啊,安德迪,胜过一切。没有你,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?现在好了,我们永远在一起了,你再也不能离开我了,不是吗?”她的手总会再次攀上他的后颈,仿佛那是她确认所有权的印章。
一次又一次的尝试,一次又一次的回到原点。他们无法走出枯树林,就像无法摆脱彼此之间那扭曲的羁绊。恶魔的“赠礼”是绝对的——永恒的禁锢,永恒的相伴。
希望如同脚下的黑土,彻底板结、死去。安德鲁不再寻找出路,疲惫和绝望侵蚀了他的四肢百骸。颈部的疼痛已经成了他存在的一部分,一个永恒的提醒。
他们累了,背靠着一棵巨大而扭曲的枯树坐下。艾什莉心满意足地蜷缩在他怀里,脸颊贴着他疼痛的脖颈,呼吸均匀,仿佛陷入了甜美的梦境。安德鲁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永恒不变的迷雾。
他缓缓抬起手,摸到自己的后颈,那里皮肤光滑,什么痕迹都没有,却承受着无法想象的重量。
一滴温热的液体突然滴落在他的手背上。
他茫然地抬眼。
头顶的枯枝上,几只乌鸦正歪头看着他们。其中一只的喙上,叼着一小块糜烂的、颜色晦暗的碎肉。
第二滴液体落下,这次是暗红色的,粘稠的,像凝固的血,又像腐烂的果实汁液,滴落在艾什莉苍白的额头上,缓缓滑落,留下一道艳异的痕迹。
安德鲁忽然明白了。这片森林困住的不仅是他们的灵魂,还有这份疯狂爱意本身。它将在这永恒的时间里,缓慢地、无可避免地腐烂、变质,被这诡谲之地啄食、品尝,成为乌鸦们一场永无止境的、糜艳而恐怖的盛宴。
而他和她,将永远在这里,纠缠不休,直至这一切的尽头——虽然,尽头早已不复存在。
怀中的艾什莉在睡梦中发出轻笑,更紧地搂住了他的腰,喃喃低语:“永远……”
安德鲁闭上眼睛,颈部的酸痛如附骨之疽。
“我爱你……安迪。”
“我也……爱你。”
鸦鸣再起,穿透永寂的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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