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苍白小丑
雨滴敲打着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,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。八岁的皮埃罗蹲在潮湿的墙角,用一块破布擦拭着母亲沾满泥泞的长靴。他的手指冻得发红,关节处裂开细小的口子,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针扎般的疼痛。
“动作快点,你这懒骨头!”克莱尔尖厉的声音从厨房传来,“擦完靴子还得把地板拖了,看你昨天干的好事,满屋都是泥脚印!”
皮埃罗没有回应,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。他知道任何辩解都会招来更多的责骂,甚至是一顿打。自父亲三个月前在工厂事故中丧生后,母亲就像变了个人,将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他身上。
靴子终于擦完了,皮埃罗站起身,却因蹲得太久而眼前发黑。他扶着墙壁稳住自己,然后将靴子整齐地放在门边。雨还在下,天色阴沉得像是提前入了夜。他望着窗外,想象着父亲下班回家时总会从那条泥泞的小路走来,口袋里有时会藏着一小块糖果。
“发什么呆!”一个巴掌突然扇在他的后脑勺上,打得他向前踉跄了几步。
克莱尔站在他身后,双手叉腰,面色阴沉。她曾经美丽的脸上如今刻满了生活的艰辛和丧夫之痛留下的痕迹。
“我没有...”皮埃罗小声辩解,知道自己犯了错。
“还敢顶嘴?”克莱尔抄起门边的扫帚,没头没脑地朝他打来,“我辛辛苦苦工作养你,你倒好,整天就知道偷懒做梦!和你那没用的爹一个德行!”
扫帚柄一次次落在皮埃罗瘦弱的背上、手臂上。他蜷缩在墙角,默默承受着,既不哭喊也不求饶。经验告诉他,任何反应只会让这场殴打持续更久。
终于,克莱尔打累了,扔下扫帚,气喘吁吁地说:“去拖地,然后做饭。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偷懒,今晚就别想睡觉。”
皮埃罗慢慢站起来,开始执行母亲的命令。他的背上火辣辣地疼,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它。他拧干拖把,一遍遍擦拭着粗糙的木地板,同时注意着炉子上正在煮的土豆汤。父亲去世后,他们的晚餐就很少见到肉了。
第二天早晨,雨停了,但天空仍是灰蒙蒙的。皮埃罗穿上洗得发白的校服,背上破旧的书包。他的早餐是一小块黑面包,而克莱尔面前却摆着鸡蛋和培根。
“放学后直接回来,”克莱尔头也不抬地说,“史密斯太太的衣服今天要洗,你得帮忙。”
皮埃罗点点头,悄悄将一半面包塞进口袋——这是他全天的食物。他走出家门,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,感觉稍微自由了一些。
去学校的路对皮埃罗来说是一场每日的考验。约翰尼和他的跟班们通常会在第三个街角等他。今天也不例外。
“看啊,小乞丐来了!”约翰尼高声喊道,他那肥胖的身体几乎堵住了整条人行道。
皮埃罗试图从旁边绕过去,但被另一个男孩推了回来。
“怎么不理人啊?”约翰尼嘲笑道,“是不是又穿着你死鬼爸爸的旧衣服?闻起来有股穷酸味。”
孩子们哄笑起来。皮埃罗低着头,希望他们尽快厌倦这个游戏。但今天约翰尼似乎特别有兴致。
“我妈妈说,你爸爸是因为太蠢才被机器压死的,”约翰尼凑近他的脸,“是不是真的啊,小乞丐?”
皮埃罗握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他可以忍受对自己的一切侮辱,但不能容忍他们对父亲的诋毁。
“别这么说我爸爸。”他声音很小,但很清晰。
“什么?”约翰尼假装没听清,“小乞丐说话了?再说一遍?”
“别这么说我爸爸。”皮埃罗重复道,抬起头直视约翰尼的眼睛。
约翰尼愣了一下,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惊住了。但很快,他恼羞成怒,猛地推了皮埃罗一把。
“我就说!蠢货爸爸生了个蠢货儿子!怎么样?”
皮埃罗向后踉跄了几步,但没有摔倒。一种陌生的感觉在他胸腔中涌动,火热而汹涌。他再次站直身体,眼神变得空洞。
约翰尼似乎被这种目光激怒了,他冲上前,抓住皮埃罗的衣领:“再用那种眼神看我,我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!”
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很快。皮埃罗感觉自己脱离了身体,飘在空中看着下面发生的场景。他看着自己的手伸出去,不是推向约翰尼,而是精准地击中了对方的喉咙。他看着约翰松开手,眼睛瞪得圆圆的,嘴巴一张一合像离水的鱼。他看着那个肥胖的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,其他孩子惊恐地四散奔逃。
当皮埃罗重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时,他正跪在约翰尼旁边,徒劳地试图让对方重新呼吸。但约翰尼的脸已经变成了青紫色,眼睛无神地望向灰色的天空。
皮埃罗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家的。他只记得母亲看到他浑身是血的样子时的表情——不是担忧,而是厌恶。
“你又惹什么麻烦了?”克莱尔尖声问道。
当结结巴巴的皮埃罗勉强说出发生的事情后,克莱尔的脸色变得苍白。她没有安慰他,甚至没有碰他,只是开始飞快地收拾东西。
“妈妈?”皮埃罗怯生生地叫道。
克莱尔转过身,眼神冷得像冰:“别叫我妈妈。我不是你妈妈。你现在就离开,永远别回来。”
“可是...我不知道去哪...”
“那是你的事,”克莱尔扔给他一个小包裹,“这里有点面包和奶酪。现在就走,趁警察还没来。”
皮埃罗机械地捡起包裹,茫然地走出家门。他回头看了一眼,但克莱尔已经关上了门,还上了锁。那一声锁响,将他与过去的生活彻底隔绝。
他在街上游荡了三天,靠那点面包和从垃圾桶里翻找的食物维生。夜晚,他躲在桥洞下或者废弃房屋里,冻得瑟瑟发抖。第四天,一个高大的男人发现了他,那人穿着鲜艳但破旧的外套,脸上带着好奇的表情。
“嘿,小家伙,”男人说,“你看起来无家可归。”
皮埃罗警惕地看着他,准备逃跑。
“别怕,”男人笑道,“我是马戏团的。看,就在那儿。”他指向远处的一排帐篷。
皮埃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看到了色彩斑斓的马戏团帐篷和旗帜。即使在灰暗的天空下,它们也显得格外鲜艳。
“来吧,”男人伸出手,“那里有热汤和温暖的床铺。当然,你得工作。但我们都是一家人。”
家人。这个词击中了皮埃罗内心最柔软的部分。他犹豫了一下,然后把手放在了男人的大手中。
马戏团的生活并不像皮埃罗想象的那样美好。他被分配给一个叫哈利昆的绿小丑当学徒。哈利昆是个瘦高的男人,脸上总是画着夸张的笑容,但面具下的真容却鲜有人知。
“所以,你就是班尼捡回来的小流浪狗?”哈利昆上下打量着皮埃罗,“看起来不怎么强壮嘛。不过没关系,小丑不需要力气,只需要能逗人笑。”
皮埃罗努力站直身体:“我会努力工作的,先生。”
哈利昆嗤笑一声:“叫我大师。从今天起,我就是你的神,明白吗?”
最初的几天,皮埃罗几乎包办了所有的杂活:清洗表演服装、擦拭道具、打扫帐篷。但他并不介意,这里有食物,有遮风挡雨的地方,没有人打他——至少最初没有。
一周后,哈利昆开始教他小丑的技巧。如何摔倒而不受伤,如何做滑稽的表情,如何让别人发笑。皮埃罗学得很快,他天生柔韧的身体很适合做各种夸张的动作。
但他从不笑。无论表演多么成功,观众的笑声多么热烈,皮埃罗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哀愁。这反而成了他的特色,观众们觉得这个忧郁的小孩子格外有趣。
然而,哈利昆越来越无法忍受皮埃罗的这种特质。他认为是皮埃罗抢走了本应属于他的掌声和关注。
一天晚上,表演结束后,哈利昆把皮埃罗叫到他的帐篷里。他已经卸了妆,露出一张尖瘦而刻薄的脸。
“听说你以前杀过人?”哈利昆突然问道。
皮埃罗猛地抬头,脸色变得苍白。
“哦,是的,班尼告诉我了,”哈利昆笑道,“别担心,马戏团不在乎这个。我们这里谁没有点过去呢?”
他走近皮埃罗,手指划过孩子的脸颊:“但我得说,你看起来不像能杀死一只苍蝇的样子。那个孩子是怎么死的?意外?还是你终于受不了了?”
皮埃罗向后退去,但帐篷很小,他很快就被逼到了角落。
“我...我不是故意的...”他小声说。
“当然不是,”哈利昆的笑变得险恶,“但你心里某个部分很享受,不是吗?感觉到生命在你手中消逝的力量?”
皮埃罗摇头:“不,我没有...”
突然,哈利昆一巴掌扇在他脸上:“别对我撒谎!我看到了你的眼睛,表演时你看着观众的那种眼神。你讨厌他们,讨厌他们的笑声,不是吗?”
皮埃罗捂着脸,震惊地看着哈利昆。老小丑说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——他确实讨厌那些笑他的人,那些从他的不幸中找到乐趣的人。
“我就知道,”哈利昆满意地笑了,“我们是一类人,你和我。但记住,这里我是主角,你只是个小配角。永远别想抢我的风头,明白吗?”
从那天起,哈利昆的虐待变本加厉。他会在表演中“意外”地绊倒皮埃罗,会在他的服装里放蒺藜,会在寒冷的夜晚“忘记”告诉他帐篷的拉链在哪里。皮埃罗默默忍受着,因为他无处可去。
马戏团里其他人看到了这一切,但无人干涉。哈利昆是明星,而皮埃罗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学徒。这就是马戏团的规则: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,不容打破。
一个月过去了,马戏团来到了一个新的城镇。这里的观众特别热情,表演场场爆满。一天晚上,班尼宣布将有位重要的赞助商前来观看,要求所有人拿出最好的状态。
表演进行得很顺利,到了皮埃罗和哈利昆的经典桥段——小丑追打笨手笨脚的助手。通常,这只是编排好的滑稽打斗,皮埃罗会夸张地摔倒,引得观众发笑。
但今晚,哈利昆似乎特别投入。他的巴掌真的扇在皮埃罗脸上,拳头真的打在孩子身上。皮埃罗努力保持着笑容,继续表演,但疼痛让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。
观众的笑声越来越响亮,哈利昆也越来越过分。终于,在一次摔倒时,他假装失去平衡,整个人重重地压在皮埃罗身上,手肘狠狠击中了孩子的肋骨。
皮埃罗听到了一声脆响,随即是剧烈的疼痛。他喘不过气来,眼前发黑。而哈利昆还在表演,站起来时又“不小心”踩了皮埃罗的手一脚。
在那一刻,皮埃罗内心有什么东西断裂了。他缓缓站起来,脸上的表情不再是滑稽的痛苦,而是一种冰冷的空白。
哈利昆还在向观众鞠躬,没有注意到皮埃罗的变化。当他终于转身时,他看到的是一双空洞的眼睛,和一张毫无表情的脸。
“继续表演,小子,”哈利昆低声威胁道,“否则今晚有你好看。”
皮埃罗没有动。观众开始窃窃私语,不知道这是不是表演的一部分。
哈利昆感到了一丝不安,但更多的是愤怒。他上前抓住皮埃罗的手臂,指甲深深掐进孩子的肉里:“我说,继续表演!”
突然,皮埃罗动了。他的动作快得惊人,一记精准的击打落在哈利昆的喉部——就像他曾经对约翰尼做的那样。但这次,他控制着力道,只让老小丑暂时窒息。
当哈利昆跪在地上喘气时,皮埃罗拿起一旁的道具——一根橡胶做的假棍子。他开始击打哈利昆,不是滑稽的表演,而是真正的殴打。橡胶棍子每次落下都发出沉闷的响声,哈利昆的惨叫声从一开始的愤怒逐渐变成了痛苦的哀嚎。
观众们安静下来,不确定这是否还是表演。但当哈利昆的鼻梁断裂,鲜血喷溅在沙地上时,人们开始尖叫着逃离。
皮埃罗似乎没有听到这一切。他继续打着,直到班尼和几个强壮的演员冲上来拉住他。
哈利昆被紧急送往医院,伤势严重但无生命危险。皮埃罗被关在自己的帐篷里,等待发落。
第二天早上,班尼来了。他看着皮埃罗青肿的脸和瘦小的身体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“哈利昆会恢复,但不能再表演了,”班尼说,“观众们...嗯,他们很害怕,但也很好奇。有人说这是他们看过的最精彩的表演。”
皮埃罗没有说话,只是盯着自己的手。
“马戏团需要吸引观众,”班尼继续说,“哈利昆的时代过去了。从今天起,你就是主演,但是,我不希望再看到这样的事情。”
接下来,演出越来越多,皮埃罗表情也越来越专一——永恒的泪水和诡异的笑容 。
尽管他的心里仍渴望被爱,但那个皮埃罗已经消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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