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当穹顶坍塌时,她是我的精神锚点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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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启的茶话会论坛

(雾漫荒途时,总有微光撞入眼眸,岁月沉疴藏着温柔回响,辗转跋涉间,终寻得一方安隅,守着岁岁年年的赤诚与热忱)

头很痛。

不是那种钝钝的胀,是有无数根细针在太阳穴里钻,一下一下,节奏和视网膜上跳动的荧光数字重合。98%,红色的,刺眼得很。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——再往上跳两格,那些盘踞在意识边缘的灰色雾气就会彻底涌进来,到时候,我就不是我了。

手指蜷了蜷,触到一片粗糙的布料。低头看,是自己的袖口,亚麻质地,洗得发白,边缘磨出了毛边。指尖缠着的绷带又渗了血,暗红色的,顺着指缝往下滑,滴在膝盖上的破洞处。我盯着那滴血看,看它慢慢晕开,宛若一朵无声绽开的花。这时候才想起,我好像忘了什么。

忘了……我是谁?
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头又痛得更厉害。视网膜上的数字闪了闪,98%后面多了一行小字:第73次记忆断裂。73,这个数字有点熟悉,宛如在哪里听过,又恰似只是随便跳出来的一个符号。风从什么地方钻进来,带着一股呛人的味道,是烬灵尘埃特有的,混着点金属的腥气。我抬起头,看见头顶是破碎的彩色玻璃,铅灰色的天光从缝隙里漏下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

这是哪里?

哦,是钟楼。昨天为了躲那些嘶吼的东西,跌跌撞撞跑进来的。那些东西以前叫什么来着?好像是……失序者。对,失序者。他们曾经也是和我一样的净化者,后来污染值满了,就变成了那样,没有意识,只会追着活物嘶吼。我不想变成那样。

喉咙有点干,想咽口水,却发现舌头像是粘在口腔上。这时候,楼上传来一点声音。

不是风声,也不是木头开裂的声音。是一种……碎裂声。很轻,断断续续的,犹如有人在嚼什么硬东西。我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,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——那里本来别着净化枪,现在是空的,大概是跑的时候弄丢了。

脚步声很轻,踩在木质楼梯上,发出“吱呀”的响。我缩了缩肩膀,往墙角靠了靠,尽量让自己藏在阴影里。视网膜上的数字还在跳,98%,红色的光映得眼前一片模糊。

然后,我看见了她。

她就站在楼梯转角,背对着我。头发很长,是那种很深的红,宛若烧到最后剩下的炭火。身上盖着一层鳞片,猩红的,半透明,边缘泛着点暗纹,恰似烬火没烧透的痕迹。她手里抓着一块东西,亮晶晶的,大概是穹顶的碎片,正低着头,用牙齿一点点啃。碎片上沾着的荧光,蓝盈盈的,是穹顶核心的污染,我认得。以前在净化舱里,对着这种荧光熬了十年,也没能彻底弄干净。

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,啃碎片的动作停了。

我屏住呼吸,看着她慢慢转过身。

她的眼睛是赤红色的,瞳孔竖着,像一条细缝。看见我的时候,她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,抓着碎片的手紧了紧,指节上的鳞片因为用力而泛出白。我以为她会扑过来,像那些失序者一样嘶吼着扑过来。但没有。

她只是站在那里,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。不是嘶吼,是很低的呜咽,犹如被遗弃的小兽。

视网膜上的数字突然变了。98%,60%。红色褪成了黄色,跳得没那么急了。头也好像没那么痛了。我愣了愣,看着自己的手,又看看她。她身上的鳞片,靠近肩膀的地方,有几个很小的针孔,周围的荧光比别处淡些,宛若旧伤。

鬼使神差地,我往前挪了一步。

她的瞳孔缩得更细了,却没有动。我又挪了一步,直到离她只有几步远。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,不是污染的腥气,是一种……很干净的热,恰似晒过太阳的石头。我抬起手,指尖缠着的绷带蹭过她的鳞片。

很凉,滑滑的,带着点湿润。

她的身体颤了一下,却没有躲开。

我试着把精神力往指尖聚。淡蓝色的光,很微弱,是我现在能调动的全部力气。光落在她鳞片的针孔上,那些泛着的荧光好像淡了点。视网膜上的数字又跳了,60%,45%。黄色变成了绿色。

“你……”我想说点什么,喉咙干得发疼,“你是龙裔?”

她没有回答,只是看着我,赤红色的瞳孔里,好像映出了我的影子。她手里的穹顶碎片掉在了地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碎成了更小的块。然后,她朝我伸出手,掌心向上,鳞片在光里闪了闪。

我犹豫了一下,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。

她的手心很凉,鳞片的边缘却带着点温度。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绷带上的血,然后,一股温热的气顺着我的手腕往上爬,流进我的胳膊,最后钻进胸口。视网膜上的数字稳定在45%,不再跳动了。头彻底不痛了。

“谢谢你。”我说。

她还是没说话,只是喉间又发出那种呜咽声,这次听起来,好像没那么难过了。

那天下午,我们就那样坐着。她靠在楼梯扶手上,我坐在地上,中间隔着几步远。她不再啃穹顶碎片了,只是偶尔会抬手摸摸肩膀上的针孔。我看着她的鳞片在光里慢慢变暗,看着视网膜上的绿色数字,突然觉得,也许不用那么害怕变成失序者了。

天黑的时候,风更大了,吹得钟楼的窗户“哐当”响。她突然站起身,走到我面前,弯下腰,用没长鳞片的手背碰了碰我的额头。很凉,宛若一块冰。我抬头看她,她的瞳孔好像没那么细了,赤红色里,好像混了点别的颜色。

“我叫……”我想说自己的名字,却又卡住了。那个名字就在嘴边,偏偏说不出来。

她好像明白了,缩回手,转身走到墙角,用指甲在墙上划了两下。是两个歪歪扭扭的字:伊莲。

伊莲。

我在心里念了一遍,头没有痛。这大概是我的名字。

她又划了两个字:莉莉丝。

莉莉丝。是她的名字吗?我看着她,点了点头。她也点了点头,嘴角好像往上扬了扬,虽然不明显。

那天晚上,我没再忘记自己的名字。莉莉丝靠在我旁边睡着了,呼吸很轻,鳞片在月光下泛着淡光。我摸了摸自己的指尖,绷带里的血好像止住了。视网膜上的数字是45%,绿色的,安安静静的。

半夜的时候,我起来找水喝,在楼梯下面的墙缝里摸到了一张纸。是半张实验报告,纸边都黄了,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。但我还是认出了签名的地方:伊莲。

报告上画着两个轮廓,一个标着“实验体17号”,一个标着“龙裔01号”。旁边写着几个字:双向锚定,精神力与血脉……后面的被撕掉了。

我拿着那张纸,走到莉莉丝身边。她还在睡,眉头皱着,宛若在做什么不好的梦。我轻轻碰了碰她肩膀上的针孔,那里的鳞片已经变得很淡了。

原来,我们不是第一次见。

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,心里没有惊讶,只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,像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,又有什么东西浮了上来。我把实验报告折好,放进自己的口袋里,然后靠着莉莉丝坐下。她好像感觉到了,往我这边靠了靠,头发蹭过我的胳膊,带着点热。

外面的风还在吹,失序者的嘶吼远远传来,很模糊。但我不怕了。

视网膜上的数字还是45%,绿色的。我知道,只要莉莉丝在身边,这个数字大概就不会再变成红色了。而我,大概也能一直记得自己叫伊莲。

天快亮的时候,我看见莉莉丝的手在动。她好像在找什么,指尖在地上划来划去,最后摸到了一朵花。是锚点花,白色的,沾着点尘埃。她把花捡起来,轻轻别在了我的耳后。

花的味道很淡,我却觉得,好像在哪里闻过。

花别在耳后的时候,我听见莉莉丝的呼吸顿了一下。她的指尖蹭过我的耳廓,鳞片的凉意混着一点微热的体温,恰似废土难得的晨露。我想抬手碰一碰那朵花,手腕却被她轻轻按住——她的掌心覆在我的手背上,鳞片的纹路硌得皮肤有点痒。

“伊莲。”

她突然开口。

声音很哑,宛若被砂纸磨过的金属,却清晰地咬出了这两个字。我愣在原地,视网膜上的绿色数字跳了跳,45%,43%。头没痛,只是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这是她第一次说话。

“你……会说话?”我问。

她没回答,只是松开手,转身走到钟楼的破窗边。外面的天已经亮了,铅灰色的云里漏下一点光,落在她的红发上,犹如裹了一层薄纱。她背对着我,肩膀的鳞片在光里泛着淡蓝的荧光——是刚才没净化干净的污染。我想起口袋里的实验报告,手指摸了摸纸边的褶皱,那上面好像还有半行没看清的字。

“我去给你净化。”我站起身,腿有点麻,踉跄了一下。

莉莉丝转过身,赤红色的瞳孔里映着我的影子。她忽然朝我走过来,脚步很轻,每一步都踩在木地板的缝隙里。走到我面前时,她抬手,指尖碰了碰我口袋的位置。我明白过来,把实验报告掏出来递给她。

她接过报告,低头看着。光线落在纸上,模糊的字迹慢慢清晰——“双向锚定实验,第17次尝试,实验体伊莲与龙裔01号莉莉丝,精神力同步率……”后面的字被撕得很碎,只留下一个“7”。

莉莉丝的指尖颤了颤,按在那个“7”上。她的鳞片突然亮了起来,淡蓝的荧光顺着手臂往上爬,裹住了她的半边脸。我看见她的瞳孔又缩成了细缝,喉间的呜咽声比上次更重,宛若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。

“莉莉丝?”我伸手想去碰她的肩膀。

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。

鳞片上的荧光更亮了,几乎要盖过她的红发。她抓着实验报告的手紧得发白,指节上的鳞片裂开了一点,渗出血丝,落在纸上,把那个“7”染成了暗红。我突然想起实验报告里的话——“实验失败会导致两者精神融合、互相囚禁”。

这时候,外面传来了脚步声。

不是失序者的嘶吼,是整齐的、踩在碎石上的“哒哒”声。还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响,是净化枪的保险扣。

我的身体一下子僵了。

是穹顶管理局的残部。

莉莉丝也听见了,她抬起头,赤红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戾气。她把实验报告塞回我手里,然后转身,后背的鳞片突然炸开——猩红的龙翼从她的肩膀后面伸展开,翼展几乎遮住了整个钟楼的窗户,鳞片上的荧光裹着烬火,烧得空气都发颤。

是龙形。

外面的脚步声停了。有人在喊:“里面的人听着,交出龙裔01号,饶你不死!”

我攥着实验报告,指尖的绷带又渗了血。视网膜上的数字跳得厉害,43%,50%,60%。红色的光又开始刺眼,头也跟着痛起来。我看着莉莉丝的龙翼,看着她喉间露出的尖牙,突然想起幻境里的画面——

是我,亲手把她推进实验舱的。

“为了拯救穹顶。”

我当时是这么说的。

外面的人开始撞门了,“哐当”的响声震得墙壁掉渣。莉莉丝的龙尾扫过地面,把木质的桌子砸得粉碎。她转过头看我,赤红色的瞳孔里,戾气慢慢淡了,只剩下一点我看不懂的情绪。

然后,她朝我伸出了爪子。

不是要抓我,是掌心向上,像刚才那样。

我看着她的爪子,看着上面沾着的血和荧光,又看着外面越来越近的撞门声。视网膜上的数字跳到了80%,红色的光几乎要把我的眼睛烧穿。

我突然想起实验报告最后一页的批注——

“双向锚定的终极形态,是一方的精神力成为另一方的血脉容器。”

外面的门“轰”地一声碎了。

我抬起手,放在了莉莉丝的爪子上。

她的龙息裹过来的时候,我听见外面有人喊:“抓住她!重启实验!”

而我的意识,在那股温热的气息里,慢慢沉了下去。

视网膜上的数字,最后跳了一下——

99%。

龙息裹住我的时候,不是灼痛,是一种裹着暖意的沉。宛若泡在温水里,意识里那些钻动的细针突然静了,视网膜上的红色数字也不再跳,99%的光像被浸了水,慢慢暗下去。

我能感觉到莉莉丝的鳞片贴在我的手腕上,她的龙翼拢过来,把我罩在一片猩红的阴影里。外面的喊叫声近了,有人踩着碎门的木屑进来,净化枪的光扫过墙壁,在龙翼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

“别伤她。”有人喊,“实验体17号还有用!”

莉莉丝的喉间发出一声低吼,龙尾猛地扫向门口。金属碰撞的脆响跟着传来,夹杂着人的痛呼。我攥着实验报告的手松了松,纸边的褶皱硌得掌心发疼,那半行被撕掉的“同步率7”,好像突然在脑子里拼出了完整的字——“同步率79%,已达双向锚定临界值”。

临界值是什么?

我还没想明白,莉莉丝的爪子突然收紧了些。她的龙息里混进了血腥味,是她鳞片裂开的地方渗出来的。我抬起头,看见她的赤瞳正盯着我,竖缝里的光在抖,恰似快要熄灭的烛火。

“伊莲。”她又开口,声音比刚才更哑,“跑。”

我动不了。不是身体被定住,是意识里有什么东西在扯着我——犹如有根线,一头系在我的精神力里,一头系在她的鳞片上。视网膜上的数字突然闪了一下,99%,0%。红色彻底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。

头不疼了。

但我好像忘了怎么呼吸。

门口的人又冲进来,这次是麻醉枪,针头“咻”地扎在莉莉丝的龙翼上。她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,龙翼的荧光暗了大半,却还是把我护在里面。我看见她的尖牙咬得咯咯响,鳞片上的烬火顺着针头往上爬,把麻醉剂烧得冒起白烟。

“她失控了!直接销毁!”有人嘶吼。

净化枪的光对准了莉莉丝的脖颈。

我突然想起实验报告里的那句话——“用我的精神力,容纳她的污染”。

意识里那根线突然绷紧了。我抬起手,指尖的精神力顺着莉莉丝的鳞片钻进去,不是净化,是往她的血脉里沉。宛若水倒进沙里,那些泛着的荧光顺着我的指尖往回涌,裹着她的鳞片温度,钻进我的意识里。

莉莉丝的龙翼突然收了回去。

她的鳞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,红发垂下来,遮住了她的脸。龙形正在退去,露出她冷白色的脖颈,还有肩膀上那些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针孔。她朝我倒过来,我伸手接住她,她的头发蹭过我的脸颊,带着点花的味道。

是锚点花的味道。

门口的人愣住了。

我抱着莉莉丝,看着那些对准我们的净化枪,突然笑了。意识里的污染正在扩散,犹如雾一样裹住我的记忆——我好像忘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,忘了莉莉丝是谁,忘了刚才的枪声和嘶吼。

只记得耳后有朵花,味道很淡。

净化枪的光又亮了起来。

莉莉丝突然睁开眼,她的瞳孔不再是赤红色,是和我一样的雾蓝色。她抬起手,指尖碰了碰我的耳后,那里的花还在。

“你叫……”

她的话没说完。

我看见一颗子弹,朝她的眉心飞过来。

我抬手挡在她的面前。

子弹撞在我的手腕上,发出“叮”的一声响。

然后,我看见自己的指尖,慢慢覆上了一层猩红的鳞片。

鳞片爬上指尖的时候,我没感觉到疼。

只是觉得指尖突然沉了,宛若裹了层冰凉的壳。子弹落在地上,滚了两圈,停在莉莉丝的脚边。她的雾蓝色瞳孔猛地收缩,抬手抓住我的手腕,指尖的温度烫得像火——她的鳞片正在消退,露出底下泛白的皮肤,那些旧针孔的痕迹重新浮现,看得我心口发紧。

“别……”她的声音在抖,“伊莲,停下。”

停下?我想了想,好像不知道该停什么。意识里的雾越来越浓,那些涌进来的荧光在雾里打着转,恰似一群找不到出口的萤火虫。视网膜上始终是空白,没有数字,没有提示,连芯片的微光都灭了。

门口的人被刚才的动静惊住了,净化枪的光晃了晃,没人敢再扣扳机。

我低头看莉莉丝,她的嘴唇没有血色,红发垂在我手背上,宛若一摊融化的红蜡。她的手还抓着我的手腕,指甲几乎要嵌进绷带里,渗出血珠来。我突然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发,动作却慢得像生锈的齿轮——我的胳膊开始发麻,指尖的鳞片顺着小臂往上爬,裹着那些荧光,在皮肤上留下淡蓝的纹路。

恰似她曾经的污染痕迹。

“实验体17号也变异了!”有人喊,“一起销毁!”

净化枪重新对准我们。这次他们没犹豫,光线下坠的瞬间,莉莉丝突然推开我,自己朝光里扑过去。我听见她的身体被光穿透的声音,很轻,宛若一片纸被撕开。

她倒在地上,红发铺在灰尘里,恰似朵被踩碎的花。

我的意识突然清醒了一瞬。

莉莉丝。这个名字在心里炸开,带着疼。我扑过去抱住她,她的身体很凉,胸口的血正顺着我的手指往下流,染红了我袖口的破洞。她看着我,雾蓝色的瞳孔里映着我的脸——我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红色,指尖的鳞片爬到了脸颊上,贴着皮肤,有点痒。

“记着……”她的声音气若游丝,抬手想碰我的脸,手腕却垂了下去,“锚点花……”

她的眼睛闭上了。

视网膜上,突然跳出一行字。不是数字,是一行淡蓝的光,宛若她的血脉颜色:“双向锚定完成,精神力容器已激活。”

意识里的雾突然散了。

我看着怀里的莉莉丝,看着她胸口的血,看着那些对准我们的净化枪,突然明白了。

不是我容纳她的污染。

是她把血脉里最后一点干净的东西,全渡给了我。

净化枪的光又亮了。我把莉莉丝抱得更紧,指尖的鳞片突然炸开,猩红的翼膜从背后伸展开,比她的龙翼更宽,更亮,上面的荧光不再是污染,是她渡给我的温度。

我抬起头,看着那些人。

他们的脸在我眼里慢慢模糊。

我好像忘了他们是谁,忘了为什么要开枪,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有翅膀。

只记得怀里的人叫莉莉丝,她给我戴过一朵花。

翼膜扇动的时候,我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。

恰似很多年前,在实验舱外,她看着我时,发出的那种声音。

然后,我抱着她,撞碎了钟楼的彩色玻璃,冲进了铅灰色的云层里。

身后的枪声越来越远。

怀里的人,身体越来越凉。

我低头看她的脸,想对她说点什么,却发现自己忘了该怎么说话。

只记得要往有光的地方飞。

因为她说过,锚点花,总开在能看见光的地方。

可我飞了很久,也没找到光。

只找到一片又一片,碎掉的穹顶残骸。

宛若没落地的雪。

碎掉的穹顶残骸在风里飘,真的像雪。

我抱着莉莉丝飞了很久,久到翅膀开始发沉,鳞片上的荧光淡得恰似快熄灭的灯。风里的烬灵尘埃钻进我的眼睛,涩得发疼,却流不出眼泪——好像连哭的本能都被意识里的雾裹住了。

最后落在一片废墟上。

是前的实验基地,我认出来了。断壁上还留着“穹顶管理局”的残字,墙角的净化舱碎成了玻璃碴,阳光透过碴子照进来,在地上拼出残缺的光斑。我把莉莉丝放在一块还算平整的石板上,她的头发散在石板上,红得宛若凝固的血。

我蹲在她身边,看着她的脸。

她的眼睛还是闭着,睫毛上沾着点尘埃。我伸出手,想把尘埃擦掉,指尖的鳞片却划到了她的皮肤,留下一道细红的印子。我赶紧收回手,蜷起手指,鳞片硌得掌心发麻。

意识里的雾时浓时淡。

有时候能想起她给我别花的样子,有时候又只觉得怀里的人很陌生。但不管雾多浓,总有个念头很清:不能让她被尘埃埋了。

我开始在废墟里找东西。

找到一块破布,蘸着积水给她擦脸;找到半罐没过期的营养液,想喂给她,却发现她的嘴唇抿得很紧;找到一朵锚点花,白色的,花瓣上沾着灰,我把花别在她的耳后,像她当初对我做的那样。

花的味道飘进鼻子里,意识突然晃了一下。

好像看见很多年前的实验舱。

我穿着白大褂,手里攥着实验报告,报告上写着“龙裔01号,血脉纯度98%”。舱里的莉莉丝才那么小,红发刚及肩,鳞片还带着点粉,看见我时,赤红色的瞳孔里全是怯。

“别怕,”我说,“做完实验,就能救大家了。”

她朝我伸出手,小小的爪子上还没长全鳞片。我没碰她,转身按下了启动键。舱门关上的瞬间,我听见她的呜咽声,恰似现在风里的声音。

原来那时候,我就听过这声音。

视网膜上突然闪过一行字,不是芯片的光,是意识里自己冒出来的:“第17次实验,失败。”

失败了啊。

我笑了笑,眼泪终于掉下来,砸在莉莉丝的手背上。她的手指动了动。

我愣住了,凑过去看。

她的睫毛颤了颤,雾蓝色的眼睛慢慢睁开,没聚焦,宛若在看很远的地方。她的嘴唇动了动,发出很轻的声音:“伊莲……”

我赶紧握住她的手,她的手很凉,却在慢慢回温。“我在。”

“花……”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耳后,“好看。”

“你摘的,当然好看。”我把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,她的指尖蹭过我的鳞片,带着点痒。

她笑了笑,眼睛又开始发沉:“污染……清干净了吗?”

“清干净了。”我撒谎,“你看,我都不疼了。”

其实意识里的污染还在,宛若附骨的疽,只是被什么东西锁着,没再扩散。我知道那是什么——是她最后渡给我的血脉,恰似锁链,一头拴着我的精神力,一头拴着她的命。

她好像知道我在撒谎,却没再问。只是看着我,眼神很软:“我以前……总梦见你。”

“梦见我什么?”

“梦见你……给我松绑。”她的声音越来越轻,“实验舱的绑带……勒得疼。”

“对不起。”我说。

“不怪你。”她的手开始变凉,“是我……自愿的。”

自愿的?我不懂。

她没解释,只是用力握了握我的手:“记住……我的名字。”

“莉莉丝。”我赶紧说,“你叫莉莉丝,我叫伊莲。”

她点了点头,眼睛彻底闭上了,手从我的手里滑下去,落在石板上,指尖还指着她耳后的花。

风突然变大了,吹得锚点花的花瓣颤了颤,最后掉在她的手背上。

我看着那朵花,突然明白了。

双向锚定的终极形态,哪里是什么容器。

是她用命,给我换了一条活路。是我用忘不掉的愧疚,给她当了最后的墓碑。

后来,我就在废墟里住了下来。

每天给她擦脸,给她换新鲜的锚点花,跟她说话,说那些记起来的、记不起来的事。有时候意识里的雾浓了,会忘了自己在干什么,就坐在她身边,看着她的红发发呆,直到雾散了,想起她的名字,才接着给她梳头发。

我的鳞片慢慢褪了,头发变回了银色,发尾的淡蓝污染却再也去不掉,宛若她留下的印记。视网膜上的芯片彻底坏了,再也没有数字跳出来,我却总能在心里清楚地知道——

我的污染值,是0%。

因为她把所有的黑暗,都带进了她的坟墓。

有天早上,我给她换花时,发现她的手背上,那朵掉落的锚点花,长出了根。

白色的根须,钻进石板的缝隙里,缠着她的指尖,恰似在跟她握手。

我蹲在那里,看了很久,直到太阳升起来,照在花上,开出了第二朵小小的花苞。

风里的烬灵尘埃,好像淡了点。

我想,等花苞开了,我就告诉她。

告诉她,废土的光,好像要来了。

告诉她,我还是会忘事,却再也没忘记过她的名字。

告诉她,她当我的锚点当了那么久,现在换我了。

我会守着这朵花,守着她,直到我也变成废墟里的一块石头。

到时候,我们就真的,再也不分开了。

(完)

#伊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