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张湿冷的网,裹着我的喉咙。
我躺在硬板床上,盯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。那些白色碎屑悬在半空似的,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,落在枕头上,混着我油腻的头发。
“307,该吃药了。”
铁门上的小窗被拉开,一只戴着橡胶手套的手伸进来,捏着个白色药杯。我没动,那只手就在半空悬着,腕骨突出,像一截枯树枝。
“陈默。”那人又喊了一声,声音隔着玻璃传进来,有点发闷。
陈默
这个词钻进耳朵时,脑子里像有根生锈的弹簧被扯了一下。我是谁?好像有人告诉过我这个名字,但我抓不住那个声音,它总在我伸手的时候躲进雾里。
我慢吞吞坐起来,接过药杯。药片是白色的,圆圆的,像被踩扁的蛆虫。我仰头吞下去,没喝水,药片卡在喉咙里,涩味顺着食道爬上来。
小窗“砰”地关上了。
脚步声渐远时,我听见了那个声音。
它就贴在我耳边,像有人对着耳蜗哈气,带着点潮湿的热气:“他们在骗你。”
我猛地转头,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,一把掉漆的木椅。墙角的尿桶泛着腥气,墙上用指甲划着歪歪扭扭的道子,不知道是谁
杰作。
“我在这里。”声音又响了,这次在床底下。
我掀开床单,阴影里只有几粒老鼠屎。
“别找了,”它笑起来,像碎玻璃在摩擦,“我在你脑子里呀。”
头突然疼起来,像有根钢针在太阳穴里钻。我抱着头蹲下去,膝盖磕在床腿上,钝痛顺着骨头往上爬。
我记不清是怎么来到这里的。
醒来时就在这张床上,手腕上还留着绑带的红印。第一个进来的人穿着白大褂,胸前别着块牌子,我看不清上面的字。他拿着手电筒照我的眼睛,问我叫什么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我说。
他就叹了口气,在本子上写了些什么,然后告诉旁边的护士:“307,陈默。”
从那天起,他们就叫我陈默。
这里的人都很奇怪。
走廊里总有人贴着墙根走,肩膀一耸一耸的,嘴里念叨着没人听得懂的话。有个穿蓝条纹病号服的女人,每天下午都站在窗前,对着外面的白杨树鞠躬,一下,又一下,直到太阳落山。
他们看我的眼神也很奇怪,像在看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狼。
每周三下午,他们会带我去那个房间。
走廊尽头,铁门比别的房间厚,上面没有小窗。进去之后,护士会按住我的肩膀,让我坐在铁椅子上,手腕和脚踝都用皮带扣住。
然后,那个戴眼镜的医生会拿着头盔走过来。那东西是黑色的,内侧嵌着好多金属片,像某种丑陋的昆虫。
“放松点,陈默。”医生的声音很温和,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却没什么温度。
我拼命摇头,皮带勒得手腕生疼。我不想戴那个东西,每次戴上它,我都觉得自己像块被扔进油锅的肉,浑身的筋都在抽搐。
“听话。”护士按住我的头,力气大得惊人。
头盔扣下来的时候,我闻到一股铁锈味。金属片贴着头皮,冰凉刺骨。医生按下按钮的瞬间,我听见电流的滋滋声。
然后就是疼。
像无数根烧红的针钻进太阳穴,顺着血管流遍全身。我想喊,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,眼前炸开一片白光,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,只剩下自己的心跳,擂鼓似的,震得胸腔发疼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我瘫在椅子上,浑身的汗把衣服都浸透了。护士解开皮带时,我的手还在抖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渗出血珠。
“感觉怎么样?”医生在旁边记录着什么。
我看着他,突然想扑过去,把他的眼镜摘下来,看看那双眼睛后面藏着什么。但我动不了,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。
回到病房时,天已经黑了。我倒在床上,意识像泡在水里的棉花,沉沉浮浮。那个声音又出现了,这次很轻,像在哄一个孩子:“睡吧,睡了就不疼了。”
我确实很累。
每天都很累,像背着一块大石头在泥里走。但奇怪的是,每次从那个房间回来,或者从一场昏沉的睡眠中醒来时,我会觉得很舒服。
骨头缝里的酸胀都消失了,脑子也变得清明,像雨后的天空。只是这种舒服很短暂,很快又会被那种无处不在的疲惫淹没。
有天半夜,我被走廊里的争吵声惊醒。
是护士和医生在说话,声音压得很低,但我听得很清楚。
“……他昨晚又犯了。”护士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要不是我躲得快……”
“加大剂量。”医生的声音很冷静,“他的攻击性越来越强了。”
“可他真的……”
“闭嘴!按我说的做!”
脚步声靠近,我赶紧闭上眼睛。铁门的小窗被拉开,一道光扫过我的脸,停留了很久才离开。
我睁开眼,盯着黑暗。
攻击性?
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拳头,指关节上有块结痂的伤口,不知道是怎么弄的。
那个声音在笑,笑得很得意:“他们怕你。”
“为什么?”我小声问,好像怕被别人听见。
“因为你杀了人呀。”
我的呼吸猛地顿住了。
杀人?
这个词像一块冰,掉进滚烫的油锅里,炸得我脑子里嗡嗡作响。我杀了谁?什么时候?我一点印象都没有。
“想不起来了?”声音带着戏谑,“就在那个晚上,你用床头的铁架……”
“别说了!”我捂住耳朵,心脏跳得快要冲破胸膛。
记忆里好像有过一片红色,黏糊糊的,像没搅匀的番茄酱。还有很重的腥味,比尿桶里的味道更难闻。
但我抓不住那些碎片,它们像水里的肥皂泡,一碰就破。
第二天,他们又带我去了那个房间。
这次的电流好像比以前更强烈,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椅子上剧烈地抽搐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。模糊中,我看见医生和护士都退到了墙角,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恐惧。
他们在怕我。
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,在剧痛中破土而出。
疼到极致时,我突然笑了起来,笑声混着电流的滋滋声,听起来格外诡异。医生猛地关掉机器,头盔从我头上滑落,我看见他的手在抖。
“你看,”那个声音在我脑子里欢呼,“他们怕你。”
回到病房,我坐在椅子上,看着自己的手。这双手很瘦弱,指节突出,手心有几道浅浅的疤。
这双手,真的能杀人吗?
窗外的白杨树叶子落了一地,护士推着药车走过走廊,金属轮子在地板上摩擦,发出刺耳的声响。
我觉得很累,眼皮越来越沉。
也许睡一觉就好了。
醒来的时候,阳光正好落在我的手背上,暖暖的。我动了动手指,没有平时那种沉重的疲惫感,反而觉得很轻松,像卸下了千斤重担。
铁门上的小窗又被拉开了,还是那个护士,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。
“307,该吃药了。”
我接过药杯,这次没有犹豫,把药片咽了下去。
护士关小窗的时候,我听见她跟外面的人说:“今天好像……很安静。”
我靠在墙上,看着窗外的天空。云很白,像棉花糖。
那个声音没再出现。
脑子里空荡荡的,很舒服。
只是偶尔,我会想起他们说的“杀人”。
我真的杀人了吗?
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?
为什么醒来之后,总是觉得这么舒服呢?
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开着,黑色的头盔放在桌子上,金属片在阳光下闪着冷光。
我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,那里还有点隐隐的疼。
也许,我真的该记住点什么。
又或许,忘了更好。
(档案室,编号734的病例夹被轻轻合上,标签上写着:陈默,男,27岁。诊断结果:分离性身份障碍(多重人格)。附页记录:次级人格具有强烈攻击性,已造成严重伤害事件……)
作者- 神域副团- 你的心和你一样冰冷